注:文章分上下集,是因为在这里,超过30分钟的音频无法上传。只好一劈两爿。另外,本文音频是去年录制的,所以,音频里的第一句为“八年前的世博会”。希谅。
(以下正文)
(一)
九年前,上海办世博会,为此,将外滩的堤坝又重修了一番。
于是,央视又懵懵懂懂地来凑热闹,派记者在外滩现场报道“情人墙”,大谈其浪漫。
什么浪漫,说凄美还差不多。
唉,情人墙啊情人墙,里面有太多上海人的无奈。
谈外滩这段墙,我应该还是很有点资格的吧。
因为这个传说起于年代后期,止于年代中期,前后加起来最多只有七八年的光景。
而这段时间,正好是50后(亦即如今80后的父母辈)谈情说爱的年龄呢。
而那一代人谈恋爱,一次也没在外滩“荡马路”过的人几乎没有。
为什么没有更早开始?
曰,文革还没结束。
虽然文革期间没有明令禁止谈恋爱,但“花前月下”无论如何不够革命,绝对是要挨批评的“资产阶级情调”。
更要命的是,文革中上海的“工人纠察队”狠敬业狠敬业,晚上巡逻从来不打瞌睡。
而且眼睛专门朝“幺二角落”里“瞄法瞄法”,看到恋爱中男女有“不轨”行为,是绝对要出声加以阻止的。
说到“不轨”,有必要来介绍一些当年的“切口”(即黑话。)
谈恋爱除了叫做“荡马路”外,还叫做“数电线木头”。
没事在马路上闲逛嘛,不就是一根电线杆一根电线杆这么数过去的嘛,极言其无聊。
确立关系,准备谈婚论嫁了,就互称“敲定”,现在是直接就喊老公老婆了。
闺蜜间经常这么说笑:
“叫倷‘敲定’一道来呀,啥关系啦,敲也敲定了,还怕伊逃脱啊。”
婚前上过床了,叫做“敲图章”。例:“图章也敲过了,搿记总归保险了。”
结婚证书叫“支票”。例:“阿拉向来作兴先拉现钞,后开支票嗰。”
“现钞”么,当然就是那个了。
后来发展成“三六九,拉现钞”,又叫“豁上”,意即“花开堪折直须折”。
看这“三六九”的意思,频率还不低咧,三日两头嘛。
但是,一开始谈的时候,大家都还比较“规矩”,有肢体接触也备加小心,就别说拥抱甚至“打开水”(“打”即接,“开水”即kiss的谐音)了。
男孩如将手掌搭在女孩的肩上,叫做“小搭”;
如将肘内侧绕住女孩的脖子,叫做“大搭”;
如将手挽住女孩腰,就叫做“炒腰花”了。
男女俩人都用一只手搭住对方的腰,另一只手再绕到背后相握(这个有点难度咯),则叫做“搅花福禄”。
从“小搭”而“大搭”而“炒腰花”,即男孩试探性地得寸进尺之全过程了。
拥抱和“打开水”是绝对不肯在灯亮人多处做的。
当年的男孩之间经常这样说笑:
“侬辣手嘛,第一趟碰头就炒腰花啦。”
好,言归正传。
那工纠队员可以放任你“小搭”,也可以部分放任你“大搭”,但绝不允许你“炒腰花”!
“炒腰花”即“不轨”,好像会得“炒”怀孕了似的。
“搅花福禄”则是大大的“不轨”,至于拥抱乃至“打开水”,直接就是“耍流氓”了。
如你正趴在外滩那段墙上看黄浦江,一边很投入地窃窃私语,一边一只手情不自禁地“炒腰花”,那绝对用不了几分钟,你就会听到一个低沉的男次中音:
“喂喂喂,侬一只手勒做啥?自家注意点晓得伐。”
公园里,绿化带里亦然。无分白天黑夜。
这就要算人家是在文明执法了。
还有更下作的。
他从背后走近你们,也不言语,就在离你一尺的地方停下,眼睛看着你们的后脑勺。
这个竟还被叫做“看侬自觉”!
你在情话绵绵中突然感到脖子后面有热气,猛回头,一只陌生面孔,岂不要三魂吓掉二魂,六魄只剩四魄。
然后,他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走开。
你若争辩,他是能以流氓罪将你拉到附近派出所里去的。
所以,那年头,外滩的恋人并不多,停下来趴墙的更少,盖因“背朝工纠队,弄弄就倒霉”。
文革一结束,工纠队就解散了。另外,社会上思想也解放了许多。
小搭大搭也很快变得随便搭搭了,炒腰花也不稀奇了,大家随便炒炒,赛过炒股票。
为什么没有延续得更长?
首先是这段防汛墙不够高也不过坚固,达不到“千年一遇”的防御水平,如果不是当年资金筹措太难,早就改建了。
世博会前被拆掉的那段墙是拖到年才开始改建的。
但事实上,年以后,虽然还有人来此谈恋爱,已经不是盛况空前了。
原因很简单,那几年,大街小巷里突然冒出了许许多多舞厅、咖啡馆和音乐茶室,并迅速成为恋人们的新去处。
费用也不贵,舞厅茶室里,一杯茶三元两元的,咖啡么也最多五块洋钿。
“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多好。
于是,“荡马路”很快就式微了,不再是谈恋爱的主要方式了。
(二)
现在我就来说说外滩情人墙当年的空前盛况。
当年,最北面的黄浦公园还是封闭的,要收门票,尽管一张门票只有三分钱还是五分钱。
而南面的陆延线轮渡(延安东路-陆家嘴)也还是一条极为繁忙的交通线。
因此,所谓情人墙只从北京东路外滩到延安东路外滩,全长大约1,米不到一点。
就是这么一段粗糙不堪的水泥防汛墙,曾经同时趴过将近对情侣。
计算如下:
每对情侣所占空间可以以下公式求得:
X=(男臀围+女臀围)÷2
以平均值(男臀围三尺二、女臀围二尺八)代入上式,得:
X=(1.07m+0.93m)÷2=1m
而两对情侣之间的间隔一般不会超过一个半人身,否则就会出现“夹塞”。
如果平均算0.5m的话,那么全长1,米的情人墙最多只能容纳对情侣。
好了,告诉你,情人墙是什么意思。
情人墙,不是趴情人的墙,而是由情人组成的墙!
是“用我们的血肉,组成我们新的长城”!
下面一句,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恕我忽略不记。
何浪漫之有啊!
情人墙不是SB会,是没有预约的。
所以必须早到。
但到得太早也会很傻,天还没黑,光秃秃这么一对,很突兀地趴在那里,既显得急吼吼,又无法进入状态,只觉得有一千双眼睛在看着,如芒在背。
这叫“朋友不懂经嘛”。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种现象:
黄昏时分,江堤上恋人越集越多,大家都挨着防汛墙走,却不停下来。
一俟天色暗到某种程度,大家就会不约而同地靠上去,趴定——那情形有点像那个抢凳子的游戏。
大概也就是五六分钟的光景,1,米防汛墙就能迅速趴满,没趴成的明晚请早。
也可以等,但很吃力,一般是不会有人让的。
偶尔也会有,突然肚皮痛,或者吵相骂了,或者衣服穿少了,江风一刮吃不消了。
但只要有人退出,五秒钟内绝对有人就顶上,就五秒钟。
盖因“情人墙”背后还有强大的“情人流”!
至少要到九点以后,才不那么紧张。
何必隐瞒,老叟当年确也去过多次。
曾做过首发,也做过替补,更做过强大的情人流中的一朵小浪花。
告诉你,距离真的不是什么问题。
尽管左右两边半米开外就是谈话声,但自己正在情热之中,哪里顾得上“听壁脚”。
除非自己弄僵了,冷战了,这时候,别人的甜言蜜语才会灌入耳际。
那时候,虽然没有了工纠队员,但却又出现了一些猥琐男。
他们的年龄大致在四十岁上下吧,也有更老的,估计老光棍居多。
只要两对情侣之间的间隔稍大,他就会独自插进来,装着抽烟看江景,其实竖起耳朵在猛听呢。
有时候还拿眼睛左面右面瞄法瞄法呢。
一般你不好意思开口赶他走,朝他翻白眼他是一律看不见的。
那样的晚上,要么离开,要么心里会很污糟。
其实,这样的景象当年岂止外滩一处,所有的公园和公共绿化带都如此。
稍长的木靠椅都是两头坐两对,水泥长凳有坐三对的,还有坐四对的。
来得早了,能抢到“头头子”上的位置,来迟了,只好两面荡空。
但老是“荡马路”,“数电线木头”,脚也要吃得消的呀,总归要寻个地方坐坐的呀。
若问,真的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吗?
曰:是的,真的没有了。
当年唯一的娱乐场所是电影院,全上海所有电影院一个月就放这么四五部电影,其中新电影最多一部,翻译片也最多一部。
再说,看电影在当年还是件挺奢侈的事情呢。
夜场电影票要两角或两角五一张,还不一定弄得到。
看完电影出来,总归要吃点夜点心吧,一碗酒酿圆子或者小馄饨也要八分或一角,开心起来再来一客春卷一角二,开销就上去了。
送女朋友回去还要电车票,这样加加弄弄,要块把钱呢。
那时的月工资是一律36元,在厂里食堂搭伙要12元,吃三顿。中饭照牌头,有时来不及了总要吃吃早饭什么的,晚上还要带些馒头花卷回去。
为了结婚的开销,至少一个月要存出15元吧,有的朋友更辣手,存20元伊讲。
女孩子一般都存20元,她们胃口小,其他也省。
男生本来剩下的零花钱就这么几块洋钿,断命还要吃香烟唻。
所以,一个月最多看两次电影了。
但谈恋爱谈得闹猛的时候,一个礼拜碰头四次不算多的呀。
不看电影怎么办?只有“荡马路”了。
家里为什么不能去呢?
这就说到了外滩情人墙成因里的最痛处了。
那时候的上海人家,夜里来个客人,坐都无处坐啊。
何浪漫之有啊。
(三)
从外滩情人墙终于谈到了当年上海人住房条件的局促。
“好了伤疤忘了痛”,人就是这样的动物,所以现在基本无人提起,大家要面子嘛。
于是,后来的人们外来的人们就再也无法知道当年的情形了。
那老叟我就来揭它一揭。
说当年上海人家晚上来个客人都没处坐,绝非夸张之语。
这么说吧,直到年,上海官方的住房困难户的标准还是人均2平方米以下。
人均2平方米以下,是个什么概念?
即,如果一家5口住一个10平方米的亭子间,是不够条件提出改善之申请的。
我们可以来计算一下:
5口人,至少要支两张床(约4平方米)吧。
再加上一个吃饭的方桌(约1平方米),一个五斗柜(约1平方米),两把椅子(约1平方米)——就这几件,至少已经占地7平方米了。
所以,大衣柜、沙发等即便买得起,也无处放啊。
更有甚者,剩下的3平方米,如果同时站5个人是什么感觉?
还记得,有一次我从江西回来省亲时,帮一个要好的同学带了一点笋干板栗芝麻什么的,吃过晚饭给他送过去。
他们家特别客气,一见我来,全体起立以示欢迎,我只觉得屋子里黑压压的全是人。
说实话,上海市当局在住宅建设上曾经存在着很大的误判。
这种误判也只有上海才会有。
而那种“先生产、后生活”的所谓“大庆精神”和“生活上向差的同志看齐”的雷锋精神是全国一致的。
但影响并导致上海住宅建设起步晚,步子小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上海一直没觉得缺住房。
年,当局一下子没收了这么多的“敌产”,上千座别墅、花园洋房和高级公寓楼啊!
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和其他国民党高官,以及英法帝国主义者如沙逊、哈同之流,都“夹着尾巴逃跑了”,留下多少不动产。
当年的南京、杭州、武汉、西安、广州也会有一些,但数量上绝对没法跟上海比。
在我的印象里,直到文革之前,这些“敌产”里还有相当数量的空置房没分配完。
后来,为了解决就业问题,就曾经在那么好的大楼里开设过几百家街办小企业,就是明证。
文革又是一波“扫地出门”,几乎所有的资本家都被从原来宽敞的住房里驱出,塞进狭小的亭子间。
上海的资本家数量又是在全国首屈一指的。
这些空出来的别墅和花园洋房除了做红卫兵和造反派的司令部之外,其他就这么闲置着。
单单这两条,很容易使人产生误判:上海,不缺房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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