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以美好的方式结局下

要怎么形容这条不宽的马路,它是我见过的非常平凡的一条省道,路旁是真正浓密的绿化带,灌木青翠拥挤,大树参天遮阳。

这条干净的马路已经完全看不出一点车毁人亡的痕迹。透过树叶间的镂空我看见纯净的天空,想到这或许是上帝偶然犯下的错,所以才及时下了场大雨冲洗一新。

我总是错觉这条空荡地只剩流动车辆的小路和我死去的朋友没有半点关系。明明我发了照片,传了短信给她,她登机的时候,她下机的时候,都给我回了短信,那么,为什么她没有抵达我的面前,而是被这条路默默吃掉?

我打开短信,疯狂地翻着我们那天的对话。

——丝丝,这照片哪里来的?

——恩,我在国购碰见苏郁冬和梁诗诗了,他们好像在一起逛街。

然后,她着急地打电话过来询问我。

我明明看到他们逛完国购,苏郁冬送梁诗诗上了一辆出租车,然后一个人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而我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电话那头着急的她:“他们,他们逛完国购,好像,好像是去了一家酒店。”

我低下了头,仿佛这样谎话就会变得可信一些。

如我所料,五分钟之后她订好了飞来这里的最早的航班。

我仍旧记得,那时国购大厦的大本钟显示着22点05分,再过两个小时有一个女人将会抵达林千蓦所在的城市,而那时林千蓦正飞向我的城市。

我只身站在在五颜六色的人群中,声色混杂,噪音不断,抬头间仿佛看见两只巨大的铁鸟展翅飞向高空。

我笑着望着天空,那两只大鸟在我的头顶以平行线的方式滑过澄明的天,以彼此能够照面的距离路过对方。

可是,在我的梦里,它们没有平安地抵达相反的方向,而是迎面坚决地相撞了。碎片,火球,血肉,眼泪,伴随着遮蔽一切的爆炸声纷纷落下来。我就站在原地,以仰面的姿态接受着所有掉落的残骸。

无数次地惊醒,无数次地入梦,这是一种折磨,却无法获得救赎。

在我前二十年的记忆里徘徊着一个橙色的女人。

她满身烟火气息,一直唠叨不休,每天威逼利诱塞给我一袋纯牛奶,在我冲出家门时一边骂我懒死了活该要迟到,一边凭窗眺望,喊我慢点跑,过马路小心。

我从未想过这样一个口是心非的妈妈也会有人想要抢去。

就像赛车驶上既定的跑道,地球围绕太阳公转一样,我在高二那年遇见了林千蓦。我们像所有平凡的女生一样一起八卦,一起逛街,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分享秘密,想要互相介绍自己的家人。

九月份的周五,人群像一捆捆松绑的稻穗在校门口四处散开,我和林千蓦挥手再见,然后跑向马路对面,绿叶飘飘的梧桐树下有个等我的人。说好今天一起去步行街新开的“蕉叶”吃家庭餐呢。我偷偷绕到她身后去,忽然“嘿”一声,拍她的右肩,她吓得喊了句“哎呦我的妈呀”,回头看见笑的半死的我,毫不留情地打我的胳膊。

“要吓死你妈呀!”

我哈哈哈笑完,拖起她的胳膊:“我刚出校门就看见你了,笨死了,连你闺女都认不出来,我是不是你亲生的呀!”

她不说话,又打我胳膊,骂我作死。

“哎呀,刚才应该介绍林千蓦给你认识的,她是我新同桌,刚转来的呢。”我抬头在人群中张望,早寻不到身影。

“大概是被家里接走了,算了,下次吧。”

那大概是你第一次从我嘴里听到林千蓦的名字吧,你却对这个名字念念不忘,从此结下了不解之缘。

你问起我她的情况,我以为这和所有的以前一样,你要弄清我身边所有朋友的底细。我说,你看人家爸妈的文化水平,千蓦,千蓦,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你看看你和我爸的文化水平,叶丝,叶丝,好像烟丝,烟丝,噎死,噎死。说出来谁信你们一个是大学教授,一个是图书馆馆长。

你微微笑了,搂住我的肩往前走,推卸责任地说,那是你爸起的,找他后账去。说的就好像你不属于我们一样。

后来,事实证明,你的确不属于我们。

爸爸说,其实我的名字是叶思,“思”是为了纪念死于产房手术台的我的生母。可是,入户口的民警搞错了,他打出来问去办户口的爷爷是不是这个“丝”,老眼昏花忘记戴眼镜的爷爷随口一应。

我便不再是追悼哀思的相思,而是随风飘逝的叶丝。

你能不能想象我第一次在林千蓦家见到你年轻时照片的惊诧模样?

我捏着照片听着她说“这是我妈妈”,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多想从心底发出那种会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然后把照片扔到地上踩上两脚,摇头否认,“神经病啊,她是我妈妈!”

可是我没有,因为我忽然感觉到一阵冷,是某个清晨寒风透骨的冷,曾经那个清晨是因她含泪倾诉的秘密而变得让人瑟瑟发抖。那个清晨的太阳出来的很慢,我们站在无人经过的走廊里,她趴在栏杆上轻声哭泣,长长的马尾散在我的面前,我垂手站在一旁,感到无比沉重,因为我认识的林千蓦从未这样脆弱过。

她曾说,我一定要去上警校,以后去当一名帅气的女警,惩恶除奸,主持正义。她米只需要3分20秒,背负40多斤的书包爬上七楼如履平地,她常常嘲笑我身体孱弱,像根病怏怏的萝卜缨,要怎么和她一起考入警校,驰骋江湖。我打量她白面黑发,亭亭玉立,总不敢相信她单薄的骨架里藏着一颗侠义的心,然而,明明将义气挂在嘴边的就是她,从凶恶保安手里救出尔言的人也是她。

那时候她从堵在学校大门的人堆里挤出来,一把揽过低头闷不吭声的尔言,瞪起无所畏惧的黑眼珠大喝:“她的出门通行证在我这,看清楚了!”她把自己的通行证摘下来挂到尔言的脖子上,又说:“有牌子了,现在她可以走了吧!”

校门口那些保卫人员没有想到会有人跳出来为尔言解围,况且又是一个白玉般得小姑娘,一时愣了神,却也很快反应过来,当着聚在一起的学生的面冷笑着质问:她是可以走了,你不可以,因为你没有出门的通行证!

没有人像她一样再次跳出来为她解围,我也不敢。他们有的像那两个保安一样想看她的笑话,有些像我一样懦弱得挪不动脚步,抬不起头来。可是,她却大笑着,说:学校规定走读生不带通行证者记名上报,可没说拘留侯保啊,别说你,就是警察也没有权利拘禁我。我是高二文科一班的林千蓦,要上报学校你尽管记,我等着!

说完,她揽着一声未吭的尔言大步流星地走掉,留下傻眼的保安和冰冷的人群。

就是这样的人,在晨曦姗姗来迟的清晨在我面前落下清冽的泪珠,诉说自己的秘密。我才知道曾经有个女子经历了偶像剧一般的爱情和伦理剧一样的亲情,年轻时真爱的恋人因为男方家长的反对分开,男子被迫另娶,女子远走他方,留下一个眉目相似的孩子祭奠这段短促的爱情。林千蓦从小便被告知自己的身世,爸爸对她说,等你长大了我们就一起去找妈妈。

所以,当那个迫于现实委身他嫁,养育别人孩子十几年的女子从故事和照片里走出来,站在我面前,被别人喊着妈妈的时候,我该如何开口否认,如何用中国九万多个汉字拼凑出我想表达的错综复杂的心情。又如何对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开口争夺,或者撕掉她手中的照片,变出黑脸,从此不再嬉笑与共。

我不能,我全都不能,我懦弱地像那些围观的人群一样,没有勇气承认,也没有勇气反抗。我选择做一个偷偷的潜伏者,潜伏着,期待某一日上天怜悯我,让我碰到自己撞上树桩的笨兔子。

可是,后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我还是阻止不了事情的发生。她慢慢疏远了这个家,我哭着问爸爸,为什么妈妈不回家?他只是叹息,搪塞我说,爸爸妈妈最近都比较忙,出差比较频繁。

慢慢地我打听到妈妈之所以会嫁给爸爸是因为外公。爸爸一直是博导外公的得意门生,可惜早年丧妻,那时恰逢妈妈遭人抛弃,为了掩盖这样的丑闻外公便求了爸爸娶她。当年的妈妈百般不愿意,外公便以死相逼,医院躺了一个星期油米不进食的外公,才打了结婚证。

深秋的时候妈妈几乎已经不再回家,我也很少能见到她。

你是否记得那个深秋的周五,放学后我独自奔到白厦广场对面的肯德基,匆匆点了杯忘掉名字的冷饮坐在窗边等着妈妈。我喜滋滋地想着书包里的礼物,并不觉得提前两个小时来这里等待是枯燥的事情。

我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人来人往离合聚散,有人进门,有人出门。在进门的人群中我望见一对母女,那般相似的好看眉眼让我忽然呛了满喉咙的冰渣。我站起来,失神地像门口红鼻子背带裤的小丑一样站成雕塑。

是林千蓦先发现的我,她欢快地跑过来,跟在她身后的是惊诧后平静依旧的我的妈妈。千蓦大概说了什么客套话吧,我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她对着我介绍说:叶丝,这是我妈。她对我暗暗挤挤眼睛,我明白她眉眼弯弯的喜悦含义。而我,淡淡地笑着,抬眼看向后面那个人,那个人暗暗向我摇头,脸上却带着笑意说,你好。

于是,我听到有个懦弱得不像我的声音说:你好……啊……阿姨……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我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抽去了全部氧气。

“妈,这是我跟你说过的我最好的朋友,叶丝。她可厉害呢,这次考试考到全校第十三名,进步了一百个名次呢。厉害吧!”

大概这是所有朋友的心吧,让自己的朋友在爸爸妈妈面前露脸。可是,还有比面前这个人更了解我的人吗?

所以,那个人很惊讶地看我一眼,然后问她的女儿:“是吗?这么厉害?那你呢,你考多少呢?”

我的心咯噔一下,我忘记了,在我沾沾自喜的时候,对面并不是花丛中的一片绿,而是绿叶丛中的一点红。

我垂下眼睑,半闭了眼睛,不看她们的表情,听力却变得如此敏捷。

她温柔地说:“嗯,和上次一样啦。”

此刻的耳朵好像忽然变得懂得通感的修辞一样,我似乎看到她语句里抱歉的表情。

“呀,又是第一名啊!”

她们才是真正的母女呢。

我在马路的人流里挤来挤去、横冲直撞的时候向自己承认着这个事实。她满足了那个人所有的幻想,像瓷娃娃一样漂亮,像侠客一样勇敢,在人群中闪闪发光,做一颗会照耀别人的太阳。而我,像杂草一样生长,比糯米还要软弱,平平凡凡地在人群中沉默,只希望偶尔遇见能够许愿的星星。

我听见那个已是别人妈妈的人在身后喊着我的名字追我,我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拉出那几张胜利的试卷粗暴地将它们撕毁,用尽全力把它们团在一起,啪一声砸向路边脏兮兮的垃圾桶。我开始奔跑,不顾一切阻挡地奔跑,眼泪并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飚出来的,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停止的。

那晚,我在睡着的苏郁冬旁边坐了很久,很久很久才敢对整个世界承认:我没有妈妈了。

我清醒了,面对了,可是,全世界却沉睡了。

我的全世界像一座被全面攻陷的城池,武陵拿着我的情书投奔他处,苏郁冬怀揣整盘棋局装聋作哑,爸爸哀思难定逃往深山老林,林千蓦光明正大占领我的王位宝座。

我的人生是一场开盘即败的暗杀。

隔日,我站在公示栏前看着已经毫无意义的排名榜。忽然听见有人说:“应该设个‘最快进步奖’的嘛,这样才人性化。”

我侧头瞟他,他双手插在宝蓝色裤子口袋里,笑着看着我又问:“你说是不是?”

他笑得很干净,白净的样子和背后纯蓝的天空很相称,我点点头,把手里捏着的温牛奶递到他手里,说:“喏,奖品!”

我和韩纪便是这样认识的。

初冬的时候,一切变得很平静,武陵纠缠着梁诗诗,苏郁冬爱恋着林千蓦,爸爸淹没在文山会海中,妈妈把离婚协议放在了茶几上,而我独自假寐在题海书城里。

我已经不会在放学的时候和林千蓦约好,也不会期待有人赶上来搂住我的肩,我安静地踽踽独行,偶尔会听到温诺的似纯净水般得声音从背后喊我。

他气喘呼呼的跑过来,脸上泛红,有时问我今天的英语作业是什么,有时说今天的政治哲理没听懂。我慢慢地和他一起走着,认真地回答所有问题。

他是一个羞怯的人,低头的时候像毫无力量任人摆布的洋娃娃,可是,只有我知道,他是唯一愿意为我拼尽全力的人。

有一次,我们走在路上,被一群装腔作势的坏学生拦住。从人群里走出来一个化着浓妆,年纪却很小的姑娘,她生气地指着我问韩纪:“你就是因为她才拒绝我的吧?”

韩纪一愣,迅速地摇头,依旧温软地说:“不是,和她没关系。我们并不合适,我不是在回信里说的很明白了吗。”

“说谎,鬼才信你!”说着她竟然从旁边人手里夺过一根木棍向我砸来。我吃惊地没反应过来,一步也挪不动。可是,木棍并没有落在我身上,并不灵敏的韩纪在那一刻牢牢地挡住了我。我看不到他痛苦的脸,只听到一记沉重的闷哼。可是,他并没有倒下,反而把我推开,说,快跑!

我被推出去,跌倒在地上,看见那女孩的妆开始花了,黑乎乎的眼泪流下来。她边落棍边喊,还骗我说不是。

他拦住她,不准她追我。

跑呀!他连喊几声。

我踉跄地站起来,飞奔出去,那时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去找武陵,因为只有他在我的心中才是永恒的力量支撑。即使有一天天塌了下来,我想只要我躲在他的身后,都会安然无事。这样的记忆是无论他爱上谁都无法抹灭的。

如果说武陵是金刚,韩纪是泰迪,那么世界倾塌之际不会出世救世的金刚并不如龇牙狂吠的泰迪。对我而言,那年大雪倾城的冬天便是世界的末日。

那年冬天很冷,我在十七岁生日那天患上了重感冒。

我本以为自己会在滑雪场的雪地里死掉,可是我并没有。我倒在雪地里,电话摔在不远处的雪堆上,我已经没有力气爬过去,膝盖疼着疼着就失去了知觉。

眼泪一开始是热的,融化了我脸下的雪,我似乎又听见她刚才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对不起,丝丝,妈妈今天有一个很重要的葬礼要参加,不能陪你去滑雪了。我知道,我早早就答应过的。可是,事情发生的很突然……不然,你打电话给爸爸,好不好……对不起,妈妈实在是走不开……

电话那头有很凝重的音乐,音乐声中混合着凄厉的哭声,她哭着喊,妈妈,爷爷怎么不起来,让爷爷起来啊。

后来,眼泪也变得冰冷了,我的脸冻上了一层晶莹的假面。

我最后是怎么回来的呢,我也不太记得了,大概是像断了骨头的流浪狗一样爬回来的吧。

我趴在客厅的地上,觉得自己奄奄一息。我拨了爸爸的电话,可是,响了几声,好像被他挂断了。哦,他大概还在开会……我这样想着,渐渐地睡着了。

凌晨醒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浑身冰凉,大脑却在发烫,打开手里的手机,只有一条未读短信,上面写着很短的话:

十七岁生日快乐,亲爱的叶丝同学!

我看着韩纪的短信,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声,好似用尽来自远古的力量,感受到从来从来都没有过的淋漓畅快。

所以,不要再问我为什么一周后林千蓦十七岁生日那天我没有保住她的长发。我只是发烧了,我的世界被烧得面目全非,没有力气去保全其他。

所以,苏郁冬有什么权利来质问我呢?他站在明月装饰的窗前看得一清二楚,又同情怜悯过谁呢。

所以,不要问我为什么身体孱弱还要逞强考上她向往的警校,我只是想要站在一个新的起点和她重新竞争。

可是,正如你们知道的,有些路无论你向左走还是向右走,都是殊途同归。

故事回到那个下午,我坐在国购二楼的咖啡厅里打电话,那时我还没有发现苏郁冬和梁诗诗。

我的手机里存着一个没有署名的号码,我删掉了她的称呼却始终忘不了那串数字。

接通的铃声震得我的手心全是汗,电话接通的一瞬间我焦急地呼唤着她,不自觉地把右手里的餐巾纸捏得变了形。

我等待着她的回答,而她沉默着,把话语权交给飞机场的广播。一个优雅的女声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飞往B城的某某次航班即将起飞,请还未登机的乘客马上登机。

广播重复第三次的时候,她抱歉地说:“对不起,丝丝,我这几天要出差,马上就要登机了,不能去看你的跆拳道比赛。不然,你打电话问问爸爸,好不好?”

“可是,这次比赛真的很重要,全校只有我一个女生代表参加。老师说这场比赛在社会上很受重视的,参加比赛的同学都有父母陪同……”

“对不起,丝丝,妈妈时间真的来不及了。飞机真的要起飞了……”

我像哑巴一般张着嘴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所有字符像卡在喉咙的鱼刺,尖锐而疼痛。

手机从耳边滑落,我伏在桌子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像是一条死去很久,正在腐烂的落水狗。

林千蓦死去的那年冬天青瓦城又是鹅毛大雪,我在二十岁生日那天独自立在天地苍白的雪地里,手机一直在口袋里响着,就像已经错过班车的乘客在门外的拍打呼喊,然而时光喑哑,默然前行,一切早已来不及。

世界空荡着,连水杉树的针叶都不曾晃动,我恍然又看见多年前一个骑车的女人载着裹成粽子的小女孩。小女孩拉下口罩呼出白汽说,妈妈,妈妈,今天爸爸真的和我们一起去吃全家桶吗?女人费力地蹬着红色的旧单车,满脸通红地点点头,铃声打的清脆响亮。

那一刻,天地静默,我听见雪团压断树枝的声音从心底穿越而出,一如我冲出眼眶的眼泪,冰冷绝望。

现在,外面暴雨如注,电闪雷鸣,我躲在卫生间的角落独自后悔哭泣。

以前,林千蓦非常讨厌下雨,如果真的有灵魂,她一定正坐在我对面瞪着眼睛听着我道歉的告白。

或者,如果能够重生,她一定会砸开这扇门,把我拉起来狠狠甩我这个凶手几个耳光。

可是,万物皆空,世界已经变成一座背负罪恶的空城。

后来,把门狠狠踹开,拉我起来的人是阿潘,她把我拖出去,轻轻拍着我的背紧紧地抱住了我。

走过千山万水,划过纵横时光,原来唯一在我失声痛哭时发现我,拥抱我的竟是这样一个迎面而来的陌生人。

终究是我蹉跎了时光,还是时光蹉跎了我的人生?

阿潘说,但凡是人总会犯错。

然而,有些能够挽回,有些,只能入罪。

我漾着光溜溜的脚丫坐在自己的墓碑上,那双漂亮的白色高跟鞋在车祸时丢了一只,索性我把另一只也扔掉了。白白的脚趾之间透出花朵的五颜六色来,最后两束鲜花是武陵和梁诗诗放的。

他们相依偎地走了,我望着他们的背影不自觉想起很多往事。

想那年,武陵得知梁诗诗爱看《》,便西装革履,带着小圆帽,嘴里叼着一支白玫瑰在教学楼下大跳踢踏舞。滑稽的舞步和并不合称的衣服把所有观众笑爆,唯独站在二楼冷冷抱臂的梁诗诗不苟言笑,未了,在观众的期待中抛下一句:你是得了“脑残”的绝症了吧。话毕,昂头走掉。可是,武陵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羞耻。他笑盈盈地吼道:喂,梁诗诗,即使我脑残了也要追到你!

现在想来,很多往事都那么好笑。

月亮蒙着面纱走出来的时候,有一滴水在我的脚下溅开,我仰头看见很多雨滴像珠子一样轻飘飘地砸下来。它们穿过了我的眼睛,我张开的手臂,我一整个人。

我又一次意识到,我已经死掉了。

以前,很讨厌下雨,可是现在却会怀念雨水沾湿头发,打湿衣服,弄脏鞋子的日子。我想,定是死后我的胸襟也宽阔了许多。

我嗅着秋雨的味道,仿佛恋人的味道,是苏郁冬的味道。

记得那时高中放学的傍晚,如诗人所说秋水共长天一色,我站在人潮涌动的路边看叶丝的妈妈搂着她在橙色的光线中欢笑着走远;三两成群的闺蜜们勾肩搭背,分享秘密与欢乐;甜蜜的恋人隔着若有似无的距离偶尔不经意地碰触彼此的衣袖,我就沉浸在这样幸福的哀伤中。

忽然有一双纤柔的手捂住了眼睛,我的眼泪在闭眼的瞬间弄湿了他的掌心,他身上温暖的味道熏染着我的衣裳。

他说,我在这里,不许看别人。

我忽然潸然泪下,不是因他一如既往的霸道,而是因为他恰逢其时地封住我的伤口。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最常说,我就在你身边,不会留你一个人。

也许,只有他懂我的孤单和不安全感。

即使我们一群人在狭小的空间high到爆,我还是会在某个搞笑中止的瞬间感到突如其来的孤独,这时,他就会走过来,紧紧搂住我,用疼痛赶走虚空。

最近我总是想起我们高中的毕业聚餐。

武陵喝了很多种类的酒,唱了很多好听和难听的歌。叶丝爆了很多武陵以前的糗事,类似小时候穿女装的照片,内心最大愿望是开个花店。我拉着醉醺醺红了脸的叶丝跳了一段羊癫疯的藏族舞。

梁诗诗是个怀旧的人,她对专职点歌的尔言说:点首费玉清的歌。尔言在嘈杂的空间里扯着嗓子问:什么?朋友肺片的歌?新组合吗?梁诗诗黑线,武陵拉过梁诗诗,笑到眼泪直飚。

后来他们四个人打麻将,但凡谁输都把白纸条贴给武陵,因此他满脸白纸条,一脸哀怨地叼着烟。叶丝起了十五张牌还准备去摸第十六张,尔言磨蹭半天喊着一筒打出小鸟,梁诗诗刷完朋友圈揉着太阳穴问其余三家天亮之前还能不能愉快地打完这圈?

我依偎在苏郁冬怀里笑着看他们醉成结巴的吵嚷,忽然间想起一首歌,我轻轻哼起喜爱的歌,在所爱的人耳畔。

他柔柔地抚着我的发,偷偷吻我的前额。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那时的我就像置身事外的灵魂一样,知道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一刻莫过于此,此后长长的一生都不一定再有此时的快乐。

现在我又哼起这首歌,想起往事中那些美好的细节,就像阳光中一粒又一粒金色的尘埃。

我想起我们在明媚的天气里笑着闹着,在大扫除的周五彼此泼水,相互斗嘴;在大街上徜徉的时候用各种评头论足和小吃零食消磨时光;在彼此获得好成绩的时候高声起哄,假装鄙视,却内心欢腾,可是,似乎,有一样我们总是学不会——分享悲伤。

那些小小的被生活划开的伤口隐藏在笑容背后,等待它们自愈或者糜烂,这是我们唯一不能坦然面对的事情。好像,就是无法面对那个笑脸说出一些打破它的话来,于是,本来提到喉咙的又吞了下去。

可是,你不要以为我们就是不真诚的。正因为真诚才格外珍惜,正因为珍惜才格外小心翼翼,正因为小心翼翼才容易破碎,而破碎彻底的是本就真诚的心。

其实,这个从东到西仅需一个小时的青瓦城有着特别蓝的天,如果你像我一样躺在屋顶上看就会发现。

那种瓦蓝让人想起空中花园,错觉自己脱离了高楼大厦,漂浮在碧空中。

身下的房间里忽然响起单调枯燥的手机铃声,有个甜甜的女声喂了一声,然后开始沉默。不一会儿,梁诗诗像换了一种凶残的人格一样,低沉地威胁道:“再打电话骚扰我,我就报警。反正我们已经在法律上脱离了母女关系!”

“哼,就算这次你两只手都被砍断都不关我的事。”

“你真的是人吗,竟然有人会下药迷晕自己的女儿?三年前我被你害成什么样子?武陵也被你连累得坐牢!现在你死性不改又赌输了还想拿什么抵给人家,这次我做不了赌注不能替你还债了,不如就拿你那条烂命去赌吧!”

三年前,梁诗诗的妈妈被人押在赌场,她接到电话急慌慌跑过去,却不想是自己妈妈配合别人给自己下了陷阱。在输完所有赌金之后,奇思异想自己还有个可以当货品的女儿,这样的妈妈不要也罢。

梁诗诗刚狠狠挂掉电话,武陵就推门而入。

他说:“火车票取到了,我们还有时间收拾一下去吃点饭。这趟硬座大概要坐一整夜,可能会饿。”

空气中战栗的微尘微妙地解冻,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甜美:“恩,我想去吃小笼包。怕去了南边就吃不到北边这么正宗的盗版小笼包了。”

他好像是笑了:“傻瓜,到时候我们就去吃正宗的小龙虾。你不是最爱吃了吗?”

他们各自真诚地笑着,新生活似乎已经从这张蓝蓝的火车票中展开了蓝图。那里或许没有小城这样瓦蓝的天,可是,却多了一双真爱的人,这是多美好的事儿啊!

我从房顶上跳下来,慢慢走在街上。太阳真的很亮,万物清晰地没有一点儿模糊的美感。

我曾以为藏有肮脏秘密的心底是一个腐烂的洞穴,可是,有的人却在这样的地方开出一朵洁白的百合花。

而我不免想到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对大家说一句对不起,那颗纯洁的种子并没有获得发芽的资格。

我站在马路这边,歪头看见一队盲人在过马路。他们都带着红帽子,走在前后的一男一女举着小红旗,认真地领着所有人有序地走过来。他们经过我的时候,我看到那两个人带着志愿者的红袖章,女生温文尔雅,恬静美好,男生长身玉立,沉如碧珠。

轻风忽然扬起我的黑发,发梢扫过他白玉的面颊,我望着他,他忽然停下来在空气中嗅着什么,却始终是看不到我了。

前面的女生远远喊他,他笑了笑,跟了上去,却问旁边的小女孩:有没有闻到一种沁人心脾的香气,好像春日山中的野花?

小女孩哈哈笑他:苏郁冬哥哥好傻,现在是秋天呀,马上要过中秋节了呢,哪来的春天的野花?

是啊,是啊。好傻,好傻。

他附和着,不再分心,牵着那个小女孩慢慢走远。

或许,那颗纯洁的种子已经在别处荒芜的心底破土发芽。

我在人头攒动的超市里见到了她,她短短的黑发看上去那么坚硬,并不如表面上温柔。

我知道每到中秋妈妈都喜欢来这个超市买副食品,却没想到我们又遇见她,就像那年在肯德基一样。

她明明看见了妈妈,却站住了脚步没有叫出口。她站在那里,手里的空篮子像是一块巨石,把她坠得那么沉郁,连眉梢眼角都掉了下去。

我多希望她能抬起头,走上去,喊一声,妈妈。可是,她没有。她像每一年生日时站在雪地里的样子,屏蔽全世界所有信号,尽管手机一再叫嚣震动,她都不会接听,就好像已经把“妈妈”这个词从生命中抹掉了一样。

她忽然攥紧了手里的篮子,转身挤进相反的人群。我努力地想要拉住她,想要像当年苏郁冬蒙住我的眼睛一样封住她决堤的伤口,可是,我做不到。

我以前没能像路人一样观望她们在一起的幸福,现在也不能弥合她们被打碎的幸福。

如果,当年,我在周五放学的黄昏,在和叶丝分开之后,没有返回来想要还她练习本;如果,我没有不经意间看到那个梧桐树下的女人;如果,是她先介绍了自己的妈妈;如果,我能在那个血色黄昏像今天的叶丝一样决然转身,如果,这其中之一成真,我也许就不会满含愧疚地留恋徘徊在这个世界。

我明明看到了知道了确定了她是她的妈妈,却假装着不知道,却利用好朋友的幌子让她听我的秘密,看我妈妈的照片,赌她的善良,赌她的软弱,赌她全部的幸福。

而这个傻子竟真的一直一直守着这个秘密,没有对连同我在内的任何人提起。

所以,在雷电交加的夜晚,做着恶梦醒来的应该是我才对。

我跟着她一直走到她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十分冷清。桌子上的固定电话忽然响了,她接通,喊了一句,爸。

“赶不回来过节了?哦,好的,我知道了。我会自己做给自己吃,你放心。在外地照顾好自己。”

她搁下电话,默默立在沙发旁,忽然沉沉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厨房。

正在吃方便面的时候电话又响了,她端着面走过去低头一看,然后按下免提。

“喂,叶丝,我买好了后天早上的票,七点钟在火车站门口聚头,知道吗?不要迟到,千万别迟到!现在票很难买,错过了我们就来不及去实习单位报到了。明白没?”

“哦,哦,知道了。”她满嘴塞着面条,吱唔着。

“你认真点回答我,听到没?”

“哎呀,阿潘,你怎么像老太太一样烦啊,唠叨死了!”

电话那头似乎很伤脑筋地叹了一声,又聊了两句别的,挂了电话。

最后一通电话是韩纪打来的,我看见她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接了起来。

他先说:“叶丝,中秋节快乐。”

“恩,中秋节快乐。”她一点也没有快乐的样子,淡淡瞟了几眼墙上的油画。

“我后天就从奶奶家回去了,下午的时候会到家,你……有没有时间……”

她很自然地打断他:“后天一早我就要去实习单位了,票已经买好了,所以,真不巧。”

“哦,这样啊。那还真是不巧……我们连火车都坐了相反方向的呀……”他想笑又没笑起来。

其实,相反的两条线走的却是同一条轨道,正如南下的火车和北上的火车在平行的轨道上有无数交汇点。

叶丝的火车停在城市边郊为其他列车让道,我盘腿坐在火车顶上观望两边开阔的田野和城市废旧的边缘。

我的右手边是绿色的铁网,铁网外是遗弃不用的灰色烂尾楼。忽然由远及近向烂尾楼跑来一个黑点,渐渐近了,才看清是一个拼命奔跑的人。

那是中午十一点四十分,一个满头是汗的男孩趴在铁丝网外气喘吁吁地打电话。他耳朵贴紧电话,眼睛晶亮地望向长不见尾的大铁虫,微笑着大声问:“阿潘,请问叶丝在哪节车厢?”

十五车厢。

我跳下车顶,站在他旁边,很想在火车轰隆隆启动之前贴着耳朵告诉他,是十五车厢。

他握紧电话,哦了一声,又重新奔跑起来。

他向着火车相反的方向奔跑着,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鲤鱼,周身扑闪着金色的光芒。

电话里传出叶丝的声音,她大声地问:“你说什么,我什么都听不见。你在哪里?”

他忽然停住,努力地朝火车所有的窗口挥手,然后转身追赶火车的方向。

所有的回答都淹没在巨大的轰鸣声中。

从火车内的窗口向外望去,世界的一切如常地飞快后退,很快经过一片青翠的田野,一片遗弃不用的灰色烂尾楼。

他放下电话,呼啦的风灌满他的衣裤,他面向火车飞驰的尾巴,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我就在你身边啊,就在你身边。

雪白的牙齿闪在日光下,他明亮如钻石。

——至少,路过的你有一秒正停在我的身旁。

他轻轻微笑,这样对自己讲。

我最后停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一直和她在一起。

和朋友一起喝奶茶的时候,三公里体能训练的时候,对着镜子洗脸刷牙的时候,听经典老歌的时候,总有一些时候她会忽然抬头张望周围,似乎感知到我的存在,旋即重新落入生活。只有她相信我依旧存在着。

冬至那日,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她身边看她懒散地混在一堆人里出任务。年关将至,她所在的公安局开始了一年中忙碌的例行检查,在马路上拦下车辆,一一检查是否携带了管制刀具或者枪支,单调又枯燥的工作。

所有人都在前面奔忙,而她站在路障后面,轻轻靠着警车,悠闲地貌合神离。

她的同事阿潘走过来敲她爆栗:“每次检查你都躲到后面偷懒,小心队长治你。”

她揉着头,抱怨:“这周每天都是例行检查,好烦啊。你看,天又黑又冷,天气预报又说今天有大雪,不如你跟队长说说早点收队回去吃火锅啦。”

阿潘恨铁不成钢地又想敲她,却被躲过了。

前面的同事又拦下两辆车,车灯嚣张地直射到她们的眼睛。

“你就这样瞎混下去吧!不管你了!”阿潘准备过去帮忙,口袋的电话忽然响了。

“哎呦,我说你能不能换个铃声啊,最讨厌这首歌了!四年都不带换铃声的,你有‘这个铃声依赖症’吧!”阿潘回头白她,甩她一句,要你管!然后掏出手机,低头查看。她皱了皱眉,抬头说:“又是我妈那个老太太。肯定又要唠叨我周末回家吃饭。不管啦,不接,不接。”

这时一阵发动机的轰隆声瞬间遮住了铃声,阿潘背后的灯光因为太近而太过刺眼。一辆本应接受检查的车辆冲开路障直直冲了过来。

阿潘并没有来得及回头,她只看到白光的一隅就已经被推开跌倒在地。

代替她被撞上的是悠闲靠在车旁,讨厌她手机铃声,想要赶快收队去吃火锅的叶丝。

人群忽然变得慌乱嘈杂起来,我混在里面不知所措。有人冲过去拦住撞人的车辆,有人打电话给救护车,有人查看她的伤势,有人哭喊流泪,而我,听着脚下一直未停的手机铃声,呆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乌黑的天空开始落雪,他们把她抬上救护车,我站在救护车门外看到污血弄脏了她藏蓝的制服和苍白的脸。

我被关在门外,车子呜呜叫着伤心地飞快离开。

我的心里忽然有强烈翻腾的水分涌上来,可是,我却感觉不到哭泣的眼泪是不是存在。

第一次,我恨自己是死掉的。

我蹲在原地,不敢跟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脚边遗落的那部手机又响了。它的屏幕落了一层雪花,一直不停地响着她讨厌的那首歌。

“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

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

开始终结总是,

没变改,

天边的你飘荡白云外……”

“嘿,原来你也在这里。”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混在歌声里。

我回头,看见身穿制服的她站在一公尺之外,苍白的脸天真地微笑着看我。

每个人都有秘密,世界会以美好的方式结局。

                赵小我









































苯丁酸氮芥说明书
白癜风可以治好吗



转载请注明:http://www.pifuguomine.com/pfgm/452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