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情人是什么?情人是朝霞、是流星、是擦肩、是昙花一现,是海市蜃楼,是一滴见不得阳光的露珠,是一杯五光十色的鸡尾酒,是一腔斩不断理还乱的千尺愁肠!
相遇无缘只冷清,相知错分更愁生。相栖缺爱黄连苦,相守情深天作成。
一、
出身农民的郑荣十八岁当兵,在部队干了六年转业后分到了国营红星机械厂当了一名车工。
郑家四个孩子,只有郑荣一个男孩儿,而这个男孩儿还很有出息,郑爸郑妈很满意也很骄傲,为了早日抱孙子,没等郑荣过二十岁,郑爸郑妈就开始给他物色对象。
郑荣不丑也不俊,就是个头矮点,又胖了点,属于车轴汉子那种。别看他无有潘安貌眼光,却十分挑剔,对象相看了好几个,没有一个能入他的眼的,不是胖了就是丑了,要不就嫌人家姑娘眼睛小面色黑,眼瞅着都二十四了,他还固执地坚持他的条件,急的郑爸郑妈四下里托媒人。
杨杰是个美女,她不仅长相标致,还有副好嗓子,能歌善舞的,尤其擅长地方戏二人转,唱念做打,苗条的身段,精致的五官,往台上一站那真的能倾倒一片。
漂亮的女孩子眼眶都高。杨杰从十八岁开始找对象,直到二十四岁也没有找个可心的,俗话说,对象这事是越找越差,偏杨杰不妥协,非要找个长相好还有工作的小伙子,如此一来便耽搁了,她成了剩女。
剩女,多数是美女或条件较好的,之所谓剩下了,还是一个自身问题,眼光高。高不成低不就,且越来越觉得没有天理:我怎么就找不到一个好的呢?她们绝不降低标准,愧对自己的容貌或才华,结果,在自负中,孤独着还在寻找心目中的那些条件,而非是人。
姑娘大了嫁不出去就会有人在后面指你的脊梁骨,父母就觉得脸上无光了。杨杰找不到对象,风言风语就传了开来。
甲说:“别看她长得好看,八成有病,要不怎么没人要呢?”
乙说:“她抛头露面站在台上又唱又扭的,早就是个烂货了,谁还敢要她呀?”
……
杨杰的父母都是老实人,听到流言蜚语就开始生气,于是就给她撂脸子埋怨她:“养你了这么大了,不能给父母争光道彩就算了,还添堵?养你有啥用吧?真是不孝!”
杨杰很气,恨恨地说:“好好好。从今起,只要有人来提亲,只要他是个男人我就嫁,再也不给你们丢人了。”
杨杰把找对象的条件降低了,这可忙坏了喜欢她的小伙子们,于是媒人不断地来蹬杨家的门。
剩女一旦抛开身段或身价,早就觊觎的小伙儿们,自然蜂拥而至。这时候,姑娘身在鲜花中,自然还会想起之前的向往,往往还会轮回剩女的行列中来。
杨杰父母本来害怕闺女成了剩女,这回他们不怕了,手扒拉着开始给杨杰找开了女婿。
郑荣也喜欢杨杰,两个人在一个村子住,平时虽然没机会说话,但彼此并不陌生。他听说了杨杰的事后就急急对他妈说:“妈,我没当兵前就喜欢杨杰,时过六年我还是喜欢她。妈你一定要成全儿子这个心愿,请你快托媒人去说亲吧。”
郑妈说:“她的名声并不好,我怕将来她给你……”
郑荣摇摇头说:“那都是胡说,都是别人往她身上泼的脏水,我相信她,她绝对不是那种人。你要是不去找媒人那我自己去找,反正我要杨杰。”
郑妈一定儿子如此坚决也不再反对,于是就去请了媒人。
杨妈虽然着急嫁女,却也想女儿能脱离了农村过点好日子,然而不干农活的小伙子并不好找。就在这时,郑荣家托的媒人来了,杨妈拿不定主意,就问女儿:“你看郑荣可以不?他个头矮点可人家是个工人呀,你嫁过去就不用跟土打交道了。”言下之意是同意。
杨杰烦透了,无需她妈再劝就立马同意了。于是杨杰成了郑荣的老婆。
追求了六年心目中幸福的杨杰,在农村这方土地上,终于低下头来。爱情,依然成了她心里朝圣的字眼,只有在夜深时,拿出来孤独玩味而已。
红星机器厂的职工百分之九十都是转业军人,家属基本没有工作,厂子为了解决家属就业,就顺应潮流地组建了服务公司,服务公司下属几个单位——砖厂、印刷厂、托儿所、清扫队等等。谁家的男人有本事,或者有个当官的亲戚,要不你舍得花钱,这样老婆就能分到干净清闲一点的单位,否则不是去砖厂就是到锅炉房出大力。
杨杰到红星厂不久,看着左邻右舍都有工作,自己也呆不住了,于是就跟丈夫说要出去工作。郑荣倒是很支持杨杰出去工作,可是看着杨柳细腰的老婆,郑荣不忍她去出力,于是花了一笔钱买了一份大礼,送到服务公司人事科长家里,不久杨杰被分到了清扫队。
清扫队有职工二十三人,分成四个组,杨杰分在二组。
二、
春天万物复苏,漫山的鲜花野菜紧紧地吸引着女人们的眼睛,于是一群一伙的女人提着篮子穿林爬山,于是颇有营养的各种野菜被放到了各家的饭桌上。
野菜不但极具营养价值,是城市人体内缺少的营养;且,集聚了一冬营养成分,春天的野菜格外肥嫩,放在城市里的货架上,价格不菲。
郑荣的妹妹郑丽毕业后就务了农,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日子过了一段她就够了,于是就想能不能也像嫂子一样,找个铁饭碗脱离农村,于是她来到了哥哥家。
城市里的小伙想找个漂亮的媳妇,农村漂亮的姑娘想脱离农村,就这样,双方一拍即合;农村的小伙也只有去城市打拼,才能避免找不到媳妇。就这样,城市人口越来越多,农村逐渐成了老人留守的地方。
杨杰很理解小姑子,打她知道小姑子的想法后,就四下里张罗给她介绍对象,不到半个月郑丽就有了中意的人,为了便于见对象,郑丽便十天半月地来哥哥家。
这天杨杰休息,郑丽又来了,中午吃过饭,郑丽说:“嫂子,咱们也采菜去吧,刚才我看见隔壁陆嫂采了一筐蕨菜,真馋人。”
“好呀。我也寻思上一趟山,你哥早就想蕨菜吃了,念叨两回了。”杨杰说。
姑嫂两个人简单收拾一下,一人一只篮子出了家门朝北山爬去。
北山是座大山,海拔三千米以上,周围连接着一座座起伏不一的小山,乔木灌木长得蓊蓊郁郁,野菜野果到处都是。
杨杰和郑丽一边采着野菜一边闲聊着,不知不觉便进入一片树林。
这片树林大多长着槐树和松树,树身粗壮树冠茂盛,林间这儿那儿扔着林场间伐扔掉的干枯树冠。
郑丽指着一棵很大的干树冠说:“嫂子,一会儿咱们拽回家烧火吧。”
杨杰笑笑,“你拉倒吧,这么远拽它?我们家一垛枝子呢,够烧半年了,再说有你哥呢,咱不干。”
郑丽点点杨杰,又咂咂嘴:“看把你美的!嫂子,你们厂子真好,吃水是自来的,住房是公家的,木柴枝子可劲烧,这样的生活真让人羡慕呀。”
“羡慕啥?你不也快过这样的日子了吗?小胜人不错,差不多就行啦,赶紧收拾一下结婚吧,别老来跟我们住。”
郑丽忽然不好意思起来,推了杨杰一把:“我才不急呢。”
“你是不急,小胜可急呢,昨天看见我还磨着让我劝你早点把日子定下来。我说你……”
“嫂子,你听。”郑丽指着一个地方大叫一声。
杨杰马上朝郑丽指的方向看去。
一声接一声的呼救声时高时低地传来。
两个人同时跑了过去。
在一条东西走向的沟里翻着一辆手推车,车上绑着乱七八糟的干枝子,枝子下压住一个人。一声声的“救命”还在无力地叫着。
杨杰奔到沟边,匆匆看了眼便跳进沟里,对郑丽喊:“小丽,下来,咱俩把车子抬到一边。”
郑丽脚一滑掉进沟里,爬起来就会同杨杰往一边抬车子。
车子上绑着枝子,很重,姑嫂两人喊了几次“一二三”才算把车子弄到一边。
伤者侧身趴在草丛里,脸色蜡黄,细小的眼睛半睁半合,一张大嘴微微张着,弱弱的“救命”还在持续。一件白衬衫被鲜红的血染红了一大片。
杨杰惊叫了起来:“哎呀,是黄姐。”伸手抱起伤者,对吓傻的郑丽说,“快,放我背上。”
郑丽手忙脚乱地把伤者放在杨杰的背上。
杨杰沿着沟往一侧走了一段,在浅一些的地方爬了上来,然后向山下快步走去。
郑丽拎着两只菜篮子,小跑着追了上去。
伤者叫黄玉环,三十六岁,看上去像四十六岁,生在一个富裕家庭,自小就不爱学习,好歹上了小学就不上了。虽然长相接近丑陋,可是她却找了个特别英俊的丈夫——谢国良。
谢国良相貌端正,聪明好学,心灵手巧,对音乐极有天赋。他八岁丧父,哥四个在母亲的拉扯下长大,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补丁衣衫,真应了那句话——寒门出才子,谢国良高中毕业就考上了一所大学。可惜家里穷得叮当响,眼看着锦绣前程就要断送,母亲哭,儿子愁,一家人正在无路可走之际,邻居黄爸来了,他送来了五百块钱和一句话:“国良的学费我出,但是国良毕业后要给我当姑爷。”国良妈不敢答应,婚姻大事关乎儿子一辈子,尤其是黄家丫头长相很丑。没想到谢国良却痛快地答应了。
谢国良没有食言,毕业不久就娶了黄玉环。黄玉环乐的找不到北了,逢人就夸她家谢国良怎么怎么好看。人都说丑女人贤惠,还真不假。黄玉环能干而勤劳,她几乎包揽了家里所有的活计,把谢国良伺候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上山打柴的活她都不让他干。按说如此享福的谢国良该对老婆忠一不二,即使没有爱情,可惜每个人心中都有欲望这个魔鬼,这个魔鬼一有机会就会穿出来指挥它的主人干出些出格的事来。
黄玉环伤没好利索就上班了,对杨杰这位救命恩人她送了一份大礼不算,还非要义结金兰。杨杰感动于黄玉环的真诚,于是两个人成了异性姐妹。
这天,二组负责清扫俱乐部门前的操场。昨晚厂子三四车间搞篮球竞赛,场地四周不是瓜子皮就是雪糕纸。瓜子皮掉在沙石里很不好扫,费了两个多小时,五个人总算把场地收拾出来了。累的汗流满面的五个人拖着扫帚往俱乐部门前的台阶走,想坐在台阶上休息休息,可是一到台阶跟前,李华就对黄玉环说:“组长,厂子二十年大庆正就在里面排练节目呢,咱们进去看看呀。”
黄玉环立刻答应:“好,进去瞧瞧,我们家老谢说了,这次演出厂子很重视,花钱请来了县里文工团的导演呢。”
五个人陆续进了俱乐部的大门。
三、
宽敞的放映大厅设置着一排排的座椅,一只只带着帽子的大灯泡安静地站在舞台上,紫红色的帷幕垂在舞台的两侧。几把椅子放在舞台的一角,舞台中间有一个支架,上面挂着一只麦克风。
五个人都上了舞台,李华三人嘻嘻哈哈打闹着,抢着站在麦克风跟前说话(麦克风没通电)。
杨杰浏览着舞台的背景,手抚摸着紫红色的帷幕,想着自己当年在野台子上的一场场演出。
黄玉环早就听说杨杰会唱歌,早就想听听了,几次提议杨杰唱一曲,杨杰一直不肯唱,此时此刻她看着杨杰陶醉的样子,于是拍拍手对李华三人说:“你们想不想听杨杰唱几句呀?”
李华三人立刻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嚷嚷:“好好好,唱一个,让我们过过瘾。”
这么好的台子,这么好的设施,早就引起杨杰的演出欲望,见干姐姐说了她也没推辞,说:“好吧,你们愿意听,我就唱一段回杯记吧。”
“愿意,愿意,快唱!”几个人抢着说。
杨杰摆了个造型,开口唱道:“我闷坐绣楼眼望京城啊,思想起二哥哥张相公。二哥他京城赶考一去六年整,书未捎来信也未通……”字正腔圆惟妙惟肖,那表情那身段,戏服穿上,完全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那个大家闺秀王兰英。
黄玉环四人全看傻了,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杨杰看,眨都不眨了。
杨杰唱了一段就停住了,侧头看看黄玉环几人,她噗嗤笑了:“黄姐,让你们见笑了。”
“胡说,你唱得太好了。”黄玉环赞道。
“我们可开了眼了,黄姐,我们应该建议队长去跟公司跟经理说,把杨杰调去厂子宣传队。这么好的嗓子不唱真的白瞎了。”李华说。
王艳接着:“就是,厂子排的节目我前天去看了看,根本不如杨杰唱的。杨杰,我们一定把你举上去,盖过他们。”
杨杰急忙摆手:“我谢谢各位姐姐,演出的事我请一定打住,千万别去建议,我不爱热闹。”郑荣反对她演出,他曾说,以前他不再计较,以后她不能抛头露面,他的媳妇只能给他一个人摇头拧腚。她不想惹气。
“杨杰,你就……”黄玉环的话没说完,观众席上方的灯忽然全亮了,几个人纷纷朝台下看去。
一个人,一个很英俊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看着杨杰,眼里有惊喜有深思。
黄玉环哈哈笑了。“老谢,你别批评我们呀,我们好奇就上来玩玩。姐妹们,咱们下去吧。”
五个人急匆匆往台边的小楼梯走。
“老谢,这位就是杨杰,我的好姐妹。”黄玉环热情地给谢国良介绍。
谢国良站在离小楼梯不远处,笑着说:“太谢谢你了杨杰,若不是你,我们家可能就散了。”谢国良边说边看着杨杰。
杨杰不好意思起来:“姐夫你快别这么说,那事换了谁都会那样做,我没做啥呀。”她进清扫队不到一天,就知道黄玉环的男人是个帅哥,只是没机会见,满以为黄玉环受伤,可以趁机会看看这个全厂闻名的俊男,可惜他偏偏去北京学习了,黄玉环伤好了他还没回来,真的无缘相见,不想今天却见到了。此刻,她除了莫名的欢欣就是在心底一声长叹——真是好汉无好妻,懒汉守花枝啊!
人们总是在这样感叹自己,悲悯他人。当既有的得到后,总会抬眼望去,前方又是一片美丽诱人的风景。
王艳李华叽叽呱呱跟谢国良开起了玩笑,谢国良只是笑,待了一会,他说:“你们忙吧,我回去了。玉环,有时间把你的姐妹领回家串门吧。”
王艳李华抢着替黄玉环答应。
谢国良看了看杨杰,然后朝一边的小门走去。
黄玉环很高兴,自己男人在姐妹跟前长脸,自己也添彩,一边享受着王艳李华的马屁,一边带着大家朝大门走去。
谢国良一边往小会议厅(充当排练厅)走一边想着杨杰,心说:“那身段那扮相,不演戏真的可惜了,这回好了,节目有救了,我说怎么老觉得别扭,原来主演不对。这么个能人却窝在清扫队,真的是暴殄天物。尤其是她对谢家有恩,谢家该报答她,对,一定帮帮她……”他没回排练厅,直接回了工会,郑重地跟工会主席提出调杨杰来演出队。工会主席特别看重谢国良,对他简直就是言听计从。谢国良的话音一落,他就拿起话筒给服务公司申经理打了个电话。
第二天杨杰一到清扫队,队长就找到她说:“杨杰,你马上去厂子节目组报道,人家点名要的你。”
女人的前途的转折,有时会来得让人莫名其妙。如果当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容貌时,女人会在心里咯噔一下,但是,一般人是无法抗拒的,除非你满足当前。
杨杰高兴又担心,自己喜欢唱歌,能展示一下自己的特长当然美了,可是郑荣不愿意她抛头露面,如果去了节目组他知道不得生气?两口子要是为了这事打起来是不是不值呀?……正在她犹豫之际,就听队长说:“怎么还不去?这可是公司领导安排的,你要是不去就自己跟领导说去吧。”
杨杰“啊啊”答应着,还是不走,欲言又止的样子。
队长是个很精细的人,看出杨杰的犹豫,就说:“你有啥事就说,我能帮就帮,但是你不能不去节目组,申经理已经答应人家,你不能让经理食言吧。”
杨杰暗暗咬下牙,说:“队长,我能不能请你给郑荣打个电话,说我借调公司帮忙,别说我去演出了。我们家郑荣对我演节目有意见,我也不想为了这事吵架。”
队长满口答应,然后拿起电话拨郑荣单位的电话。
四、
谢国良很有才华,在红星厂工作十多年,除了笛子二胡,他还琢磨会了吉他和唢呐,而且还能编曲。厂子“二十年大庆”,所有的节目曲子都是让他编的。二十个节目十九个顺利达标,只有一个表演唱越演越糟,这个节目表现的是红星厂成立二十年的风风雨雨,是全场节目的合心,必须要上的,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六名演员有三名演的不到位,特别是主演,越演越差,气得导演一次次发火,愁得工会主席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更糟糕的是离厂庆日不到十天了,他特窝火。然而有句话说,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还真对,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杨杰的那段演唱给谢国良提了醒。
既然是来演节目的,杨杰到了演出队啥也没说,导演安排啥就接啥。她本就是个聪慧的人,唱词看了两遍就都记住了,虽然不识谱,谢国良亲自教,两遍她全会了,导演这个高兴,甩开腮帮子子说了一遍戏,她很快就入了戏,第一次排练就基本合格。
排练一上午没觉得累,心情愉快地到了家门边杨杰忽然有点担心:队长说借调到公司帮忙,郑荣会相信吗?他要是不信,明天一查自己,不是又多了一条罪?别急别急,没有破绽,他会信的,能瞒一天是一天。立即换上笑脸,假装无事,推开大门,大步朝房门走去。
郑荣早回来了,正在做饭,见杨杰进来就乐呵呵问:“怎么样?”
杨杰故作不知反问:“啥怎么样?”
“你不是借调到公司帮忙吗?第一天坐办公室呀,感觉如何?”
杨杰暗暗吐口气——他果然信了,那就小车不倒往前推吧。“当然不同了。往那一坐,茶水喝着,报纸看着,有活就干点,没事几个人还能聊聊天,自在透了,难怪人人都想坐办公室。”顺嘴胡诌,还夸张地添加着动作。
郑荣笑了:“就是,坐办公室的出去办事也光彩不是!”
杨杰也笑了:“你就放心吧,你老婆一定给你长脸。好了,你放下,我做吧。”
“你赶紧洗手去吧,这菜炒了就好饭了。”
杨杰答应着进了卧室,心里默默祈祷:“老天爷,请您老人家帮我再瞒八天,等厂庆结束我就一并向他坦白和道歉。”
可惜纸是保不住火的,平安的日子只过了三天,就有人就对郑荣说:“哎呀,郑荣,你老婆不一般呀,小歌唱得很地道,扭得那个浪呀,迷倒一群人呀。”
郑荣脸子立刻掉了下来,抓住那人要动拳头。“你胡说八道啥,我老婆怎么会去演节目,你找揍咋的?”
对方有点害怕,磕磕巴巴说:“我没胡说,俱乐部天天排练节目谁不知道?我昨天心痒就去看了,结果就看见你老婆了。”
郑荣气得不行!杨杰敢瞒着自己偷偷跑去排节目,可恶!强忍着下了班,到家就跟早回来的杨杰吵了起来。两口子唇枪舌剑吵了一阵,郑荣用命令的口吻说:“明天你就给我辞了,不许你再去排练。”
杨杰毫不退让:“人家看重我,我得识敬。我不会辞,你有本事就去找他们领导,让他们开除我。”
“好,我去,我看他们谁敢不放你?不放你我就跟他们没完。”杨杰恶狠狠地说。
杨杰冷冷地看着郑荣不出声,想象着他明天的样子,忽然她觉得很后悔——不信任自己老婆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个男人,以后的日子还长呢,自己就这么憋憋屈屈地过下去吗?想着,她口气僵硬地说:“咱们不用吵了,我喜欢唱歌跳舞,我觉得这不算啥缺点,可你却用那插不进去针的心眼怀疑我,侮辱我,你这是贬低我的人格,这日子还怎么过呀?咱们散了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样你也省心,我也去了不必要的烦恼。”
郑荣原以为杨杰半天没出声是妥协了,正在得意,不想她却说要散,他立刻怕了。能找到杨杰是他郑荣十二万分的庆幸,想让杨杰离开他那除非把他杀了,可是,杨杰说了狠话,看起来她真的不想跟自己过了,怎么办、怎么办?绝对不能离婚,好不容易找到个歌如花似玉的老婆,怎么也不能让她走呀!思忖了几十个来回,最后他妥协了。
“老婆,你看这样好不好?这回你就演,下次再找咱咱就找个理由不演了,你冰清玉洁的一个好人,万一被哪个坏了良心的人泼了脏水,可如何是好呀?”
两口子打仗见好就收。
杨杰点点头:“好,这回我实在不能拒绝,是公司领导安排的,再说,我演的是正当的节目,谁敢泼我脏水我跟他拼命。这次演完就不演了,咱们好歹也得给人个交代不是?”
郑荣虽然心里不舒服,但是他不能再阻止,只默默地祈祷一切平安。
时间飞逝,转眼八天过去。厂庆这天傍晚,家家户户都早早地吃了饭,然后就往俱乐部门前走。八点开演,七点一刻俱乐部两层观众席八百张椅子,除了给厂子领导们留下的十几个位置,其他地方都坐满了人,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而且门口还有人往里进。
大幕拉开,随着支持美女的一次次报幕,随着台下观众一次次掌声,演出逐渐推向高潮。
当表演唱拉出来时,全场很快静了下来,主角一段段唱词引来了一阵阵掌声。厂长看着台上那个美丽的主角,悄悄地问身边的人:“这人是谁?唱的真好!”
坐在厂长身边的,都是下属各个单位的头头,坐在他左边的是服务公司申经理,听见厂长问就马上答:“是我们公司的,在清扫队上班。不知道她有这特长,演得真不错。”
“这是个人才,该重用时就重用,别瞎了。”厂长说。
申经理立刻点头。
五、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人事科长收了郑荣两口子一份大礼却让杨杰在清扫队委屈,他心里不妥帖,一直惦着给杨杰找个好活。杨杰救人一事在厂内厂外传开后,他就想在这上面做点文章,只是找不到切口,所以一直犹豫不敢跟经理说。不想厂庆第二天一上班,申经理就找到他说:“杨杰前不久做了好事,这次又给公司露了脸,这样的人应该给与奖励和鼓励。工会不是还缺一个人吗,杨杰能歌善舞的让她进工会吧。”
人事科长立即照办。
一步登天谈不上,可从一名清扫工变成了办公室职员,这变化不算小了。杨杰高兴极了,立刻在心里绘制起以后的蓝图,完全没意识到郑荣的不高兴。
郑荣见杨杰不理他,于是就嘟嘟哝哝地说:“你给我记着,工作你随便干,文艺演出你不能参加,我不希望我老婆在台上扭来扭去,让那些色鬼看。”
杨杰一听就生气了:“郑荣,你心怎么这么脏呀?上台怎么啦,演节目怎么啦?我告诉你郑荣,我没嫁给你之前就演节目,你去杨家屯周边打听打听,我杨杰走得正行得端,绝对没有腥味!”
郑荣很怕杨杰,说怕其实是很爱,结婚半年多两口子为了演节目吵过一次架,今天是第二次了。因为爱,才想独占,这是每一个男人的共病,无可厚非嘛!
郑荣不说话,但是脸色还是不好。
杨杰息事宁人地叹口气,说:“你放心吧,我只干活,不会再演节目。能调进公司机关多不易呀!你左右看看,有多少人想去而去不成,我这不是赶上哪路神仙眷顾了,所以,你该支持我好好干才对啊,是不是?”
得到杨杰承诺,郑荣暂时放心了,又说了几句好话,这段插曲就算过去了。
厂子二十年大庆演出成功,厂领导特高兴,特意在给上级部门汇报中提到这事。上级部门下属十多个厂子,红星厂是标兵,无论是什么都要宣传一番,这次演出也不例外。厂长接到电话,就把工会主席叫来:“你们的演出队不能解散,上面说要我们去兄弟单位慰问演出,十几个单位够演半年了,好好准备吧。”
主席领了指示,立刻找来谢国良,谢国良又把演员召集来,于是排练继续。
杨杰是主角,不能不参加,可是她答应郑荣,不能说了不算吧?思忖了几个来回,她找到谢国良,说:“姐夫,我不参加可以吗?”
谢国良看着杨杰问:“为啥不参加?三个节目你是主演,你不参加不是砸了?”
杨杰叹了一口气说:“跟你说不怕你笑话,郑荣他反对我演节目,我答应他不再演出了,可是……”
“原来这样。你安心排练吧,我有办法。”谢国良笑眯眯看着她说。
杨杰疑惑地看看谢国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问又不好意思,谢国良又故意不说,只催她去排练。她不好再耽搁,就回了排练厅。
杨杰心事重重推开大门,见烟囱冒了烟,她的心不由一阵郁闷,无精打采进了屋子。
郑荣一见杨杰,就乐呵呵地问:“回来了,赶紧洗洗手,马上开饭。”屋里屋外地忙乎。
杨杰闷闷答应一声,脱了外衣去洗手,一边洗她一边想:“这顿饭不知道能不能吃完?”
两个人相对坐在饭桌边,杨杰看着四个菜,问:“不是年不是节的,你做这么多菜干啥?”
正在拧酒瓶盖儿的郑荣笑笑:“今儿高兴,咱俩喝一杯。”说着给杨杰倒酒。
杨杰若有所思地看着郑荣倒了两杯酒,然后问:“先说什么事吧,要不我喝不下去。”
郑荣给杨杰夹了一箸子菜:“今天你们公司申经理给我打电话,他先狠狠地夸了你一顿,然后说,‘小郑呀,你老婆是个人才呀,咱们不能埋没了人才是不?你能找个要貌有貌要才有才的媳妇是你的福气,你要珍惜呀!……厂子要去兄弟单位巡回演出,我们公司也得出分力呀,因为我们吃的喝的都是厂子的。我感谢杨杰能为我分忧,帮我出力,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让杨杰参加演出吧,她不仅给我们公司增光还能给你道彩,你说是吧?’申经理可是厂级干部呀!真给我面子,我怎么也不能卷了申经理的面子呀,于是我就答应了。杨杰,你安心演出吧,以后我不会再说啥了。”
杨杰笑了,急忙端起酒杯说:“谢谢你的支持。来,陪你干了。”举头先干了,同时在心里说,“谢谢你,国良。”
六、
演出排练演出,谢国良和杨杰接触的多了,杨杰的美丽聪明伶俐深深嵌入他的心。同时多才多艺英俊的谢国良也烙印在杨杰的心上,两个人虽然不曾说破,但彼此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明了。
人就是这样,不要说承诺,就是山盟海誓,在新的诱惑面前,也会逐渐淡忘的。
日子就在两地相思中悄悄滑过,转眼半年过去,在最后一场演出前,趁着没有第三个人,谢国良对杨杰说:“我们还要这样多久?我快受不了了,每天睡前我都祈求老天让你入我的梦,给我一个拥抱,可是老天不许……今天就让我抱抱你吧!”说完把杨杰拉进怀里。
杨杰没有拒绝,她期盼他的怀抱已久,今天如愿得偿是在慰藉一下自己苦思的心。
人总在此时,给自己找个理由,找个台阶;总想自己能把控自己的。
杨杰让谢国良抱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推开他,缩回手,声音含着泪水说:“好了,到此为止吧。再继续就万劫不复了,我们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还是两个完整的家庭,谁也没受伤,也没人指指点点,谁让我们相见太晚呢。”
谢国良满眼泪光,迅速低下头,等他再抬起头时,眼里的泪水褪去了,可是一抹深重的痛苦漫在脸上:“你知道吗,你是我今生第一个动情的人,说实话,这些年我一度期待过能遇见让我动心的女人,却一直没遇到,我的心慢慢死去。可是想不到你出现了,我觉得自己年轻了,像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充满了活力,心里装满了激情。我曾无数次阻止自己不去想你,结果是每次都更加地想你,我知道自己无药可救了。杨杰,我听你的,演出结束后我们不要再见,就让我们在各自的围城里了此一生,在心底默默为彼此祝福吧。”
杨杰看着谢国良被痛苦煎熬的脸,一阵心痛,她真想扑上去,用自己的温暖怀抱给他安慰——这是她寻找多年的男人,是她少女时代就默默祈盼的恋人。可恨命运弄人,她只能离他远去,不再相见。她深深吸一口气,故意用淡淡的语气说:“好,就这样吧。我去化妆了。”说完转身走了。
谢国良看着杨杰的背影,在心里说:“如果有来生,我一定等你。”
演出结束后杨杰回到了公司,为了避免再接近谢国良,她坚决要求调到印刷厂工作,领导不同意,说:“你的特长去印刷厂不是埋没了?公司以后在文艺演出方面还得指望你呢。”
杨杰回答:“我本来就初中文化,只适合在基层工作。公司有活动需要我,我一定参加。”最后领导批准了。
杨杰去印刷厂当了一名检字工。自此跟演出绝了,虽然当初她答应领导,但是在以后的几次活动中,她都以种种借口拒绝,就猫在印刷厂里埋头工作,一个月挣六十多块钱。
对于相爱的人说不见难,说不想更难,杨杰似乎说到做到了。可是谢国良却没有她坚强,有好多个夜晚他受不了思念的煎熬,悄悄跑到杨杰家附近转悠,看着安静的院子,看着柔和的灯光,他几次伸手想推大门,最终都没能走进那个院子。“既然选择了就要走下去,杨杰,你好好生活吧。”为了延长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他主动要求去厂子在北京的办事处工作。
平淡的日子就这样无波无澜地滑过去了五年,杨杰在这五年里生育了一儿一女,一家四口像千千万万家庭那样过得很平和,然而,有句俗话说人没远虑必有近忧,这四口之家安逸生活被突然降临的不幸打乱了。
七、
工人上班就是死工资,谁都盼着能涨点工资,所以每年涨工资都打破脑袋争。红星厂效益不错,年终给工人每人涨一级工资,对于有特殊贡献的再涨一级。郑荣工作很用心,加上有点小聪明,所以连着三年被评为优秀职工。本想着这次涨工资,他这个优秀职工十拿九稳会再涨一级,大家也都评好了,可是报上去后却被人顶下来了,他知道后气得要命,嘴巴拙又不能说,又气又窝火中,一个跟头摔倒,自此没再起来。
虽然不爱郑荣,但是五年的夫妻生活,郑荣无形中已成为杨杰的倚靠,现在这个倚靠躺在了病床上,杨杰一下子懵了,等她清醒过来后就开始恐惧——郑荣不会好了,这个家要散了,两个孩子怎么办?为了制止心里的恐惧,她不让自己停下来,每天她四点起床,洗衣服做饭收拾家伺候两个孩子,然后背上两岁的女子,领着五岁的儿子,带着给医院,伺候他吃饭,接大小便,洗脸翻身,然后把两个孩子一个送去幼儿园,一个送去托儿所,自己小跑着去上班;中午又是一通忙;晚上回家劈柴火引炉子做饭,把两个孩子喂饱,再背上女子,把儿子锁在家里,医院……就这样一连五天不住闲地忙,她脸瘦了一大圈,双眼深陷在眼窝里,满嘴的燎泡,嗓子哑得说话都费劲。
同事看着杨杰不忍,就说:“你现在需要帮手,赶快给郑荣他妈或者他妹妹打个电话,来个人帮帮你吧。”
杨杰说:“婆婆身体不好,还有气管炎,自己出气都费劲,哪能让她操劳?小姑子刚刚怀孕,我就别给她添乱了,自己的梦我自己圆吧。”
话是这么说,可每当夜深人静时她都会泪流不止,她不知道自己的后半生是不是就这样度过?谁能帮帮她呢?
这天杨杰正在给郑荣擦身子,谢国良和黄玉环来了,杨杰像见到久别的亲人,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黄玉环拉着杨杰的手说:“妹子,从今儿起,姐姐就是你的左右手,妹夫的事就由我和国良来伺候,你专心伺候两个孩子和打理家就行了。”
杨杰急忙摇头:“这怎么行?你们也是一大家人,我可不能让姐姐姐夫为我这么做。我能行,你看这些天,我做得很好不是?”
黄玉环眼泪盈在眼眶里,叹口气说:“你还说,才几天的功夫,看你瘦的!别犟了,我们是真心想帮你,你是姐姐的救命恩人,为你做这点事姐姐还觉得远远不够呢,你就听我们的吧。”
谢国良接话,“你姐说的对。你就是我们的亲妹妹,妹妹现在有难处,姐姐应该援手,再说,我们的孩子都大了,家里除了三顿饭没有其他活,我跟你姐总是闲着。我昨天从北京回来,你姐姐就跟我说,‘你现在调回来了,有的是时间,杨杰妹妹现在有难处,咱们得帮帮她,不说钱财,出出力总可以吧。打明儿起,医院伺候郑荣,让杨杰歇歇。’我一听有道理,就同意了。杨杰,你听我们的,我们也不长帮,等郑荣会走了,我们就让你一个人来……”
堪堪真情怎不让人感动!
杨杰泣不成声:“谢谢!我自己可以了,不能连累你们。”
然而,第二天,当她背着医院,值班护士就笑着对她说:“郑嫂,这回你可以清闲一下了,雷锋来了。”
杨杰心里一忽悠,抬脚大步朝郑荣的病房走去。推开门,她的心就是一热。病房里只有郑荣一个人。她慢慢走过去,细看他干净的脸手,掀开被子看看新换的衣服,忽然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抖着嘴唇轻声说:“姐姐姐夫,这让我怎么报答你们的恩情呀?”暗暗打算,明天一定早点来,千万别让人家帮了。
一宿无眠,医院时,正看见谢国良在给郑荣擦身子,杨杰急忙抢上去阻拦:“姐夫,你快放下,我来吧。”
一边洗着毛巾的黄玉环快速拦住杨杰:“你就让他干吧,不早了,你赶紧送孩子去幼儿园吧。”
杨杰抓住黄玉环的手:“姐,我求你们了,明天别再来了,这让我太难受了。”
“你难受啥?我是你姐,他是你姐夫,我们做这些都是应该的。别胡思乱想,你拿我当姐姐不?”
杨杰深深点点头,紧着眨巴着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
“这不就结了。刚刚大夫说,郑荣可以出院了。你姐夫说了,等他回家就配合着做物理治疗,说不定明年我妹夫就能走路了。”推着杨杰向门口走,“希望就在眼前,不许愁了。去忙吧,这里就交给我们了。”砰地带上了门。
杨杰再次泣不成声。
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居家过日子不能老倚靠别人,否则就会让人指脊梁骨。
郑荣出院的当天,杨杰坚决不让黄玉环夫妇帮着伺候了。黄玉环再怎么说她也不同意,谢国良一看犟不过杨杰就转变了方式,说:“家里的活儿你自己忙吧,外面的活儿,比如上山打柴,买煤等出力的就让我做吧,你不让我做点啥我心里很不舒服。当年若不是你,老黄就没命了,我们家也就不成其家了,这份恩情,就是让我当牛做马一辈子也报答不完啊!”
杨杰不想跟他们争执,就应付着就答应了。
黄玉环说:“妹子,咱姐俩也别说帮不帮的了,姐姐我有啥事求着你你能不管吗?”
杨杰说:“姐姐有啥事,妹妹一定义不容辞。”
“看看,这不就结了。好了,就这样,姐姐是个闲人,有时间就过来看看,你需要姐姐干啥就说话。”
杨杰好好好答应。
第二天黄玉环还是来了,进屋就伸手帮着收拾,抢着洗衣服,一边干一边还责备杨杰没把活儿都给她留着,杨杰既感动又无奈,自此,凡是能在晚上干的活她绝不留在白天。
黄玉环来了见没啥活儿,就把郑小海拉过去说:“好了,我也不跟你废话了,我以后就接送小海,其他活不干了,这事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杨杰只能点头。
郑荣已经废了,不仅不能走路,连思维也所剩无几,除了吃就是拉,所有的亲人都不认识,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会说,得有个专人伺候。本来一家主要经济来源是他,这一病,一个月近百元的收入直减去三分之二。两个孩子越来越大,用钱的地也越来越多,杨杰不得不上班。
两个孩子,一个病人,一大家子事,又得上班,杨杰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好在有黄玉环,她再一次告诉杨杰:“我们家老谢强调了,从今以后,你家男人该干的活一律由他包了。”
杨杰感动,却坚决反对:“那怎么行?姐夫在家啥都不干,姐姐你舍得,我还不忍呢。你帮我接送孩子就可以了,其他的我能应付。”
黄玉环没再说啥,杨杰以为她的拒绝生效了,可是忽然有一天晚上她去厕所,发现自家的柴禾垛边有一辆手推车,车子上面是高高一车干枝子,一个男人正急急往下卸呢。
杨杰快步到了车子跟前,朦胧的灯光中,谢国良一口白牙对她笑了笑,说:“我这么轻的动作还是被你发现了,看来我不适合干秘密的事。”
杨杰匆匆说:“姐夫,以后千万别这么干了,你让我太过意不去了。”
“你看你说啥呢?你是老黄的妹妹,也就是我妹妹,我妹妹有难处,我这个当哥的能袖手旁观吗?再说又没干啥,不就是动动手,走两步路吗?”
杨杰伸手拽枝子:“那也不行,该做不该做的你们都做了,不能再麻烦了。”
“这事你还得听我的,一推车枝子能烧三个多月,一年顶多四车;煤一年中就买一次,其他的我也帮不上啥了,你就让我出出力气吧。反正我话说了就要去做,你阻止不了我。唉!一个女人,要顶起一个家是多不容易呀,盼就盼郑荣快点好起来。你放心吧,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我不白天干,晚上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好在你们这里住户少,一定没人能发现。”语气温和,时不时的瞟杨杰一眼,眼光里有柔情有怜惜。
满天星斗,却没有月亮,好在远处有盏路灯,就着朦胧的光线,杨杰打量眼前这个男人,心不由一阵酸楚,长叹一声:“谢谢姐夫,你们的恩德杨杰今生怕是报答不了了,来生吧。”说完眼泪掉了下来。
谢国良急忙摆摆手:“快不要这样说,相识是缘,我们前生结缘了。”枝子卸完,把绳子缠好扔在车子上,“你快进屋吧,我走了。”
“姐夫,别再弄了,就这一次,请你答应我。”
谢国良笑笑,拉着车子大步走了。
杨杰擦擦眼泪,望着谢国良的身影消失好半天,才转身回去。
八、
谢国良说到做到,一年四季,每季他都在晚上九、十点钟送来一车子枝子。两个人相互凝视一阵,简单的几句话伴随着一车枝子卸下来垛好,在谢国良走前,杨杰把特意做的他爱吃的油饼塞给他,叮咛他不要再来,他不答应也不否定,然后他大步走了,她默默目送,直到他的身影消失。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久,谢国良给杨杰送大晚上枝子的事被人发现,流言蜚语开始流传。杨杰怕了,见到谢国良就急急说:“姐夫,枝子不要再送了,好多人说我们的闲话。”
谢国良温和地说:“我们没做啥,让他们说去吧,顶多快快嘴巴而已。”
杨杰摇摇头:“我不怕自己名声咋样,我怕姐姐信了,那样会影响你们的感情的。”
“没事,你放心好了,老黄知道这事。我们做了十五年夫妻了,这么不靠谱的闲话根本不会影响我们关系。”淡然地说,心却长叹一声。
黄玉环早就生疑,几次逼问他是不是看上杨杰,他也几次否认,但底气不足。
杨杰苦涩地笑笑:“但愿姐姐别信,只要姐姐不信闲言就会自动消失。”
看着杨杰的笑容,谢国良一阵心疼,很想给她个拥抱,可惜不能。
女人,不管丑俊,都希望自己的丈夫忠诚,只要丈夫生出一点歪念头她就会很难过不安,以至于怨恨。
黄玉环也是如此。她知道杨杰的不易,也知道她和丈夫该帮助自己的“恩人”,可是,心底里,她是对谢国良那态度有所介怀的。
谢国良很聪明,他提前跟黄玉环打好招呼,然后就大大方方去弄枝子,再大大方方给杨杰送去,满以为黄玉环不会有想法,可惜他错了,黄玉环也是女人,也有妒忌心,也有拥有欲。当他第二次把枝子送给杨杰回来时,她就面无表情地说:“我看你的枝子不能再送了。”
谢国良看看黄玉环,问:“什么意思?”
“有人说,你看上杨杰了,你们俩关系不正。”乜斜着谢国良说。
谢国良立刻掉下脸来:“说你贤惠真白说了,你该理解我,该站在我这边。杨杰是你恩人,她现在遇到难处,我们不冲着报恩,只冲着你们的姐妹情感,不应该帮帮她吗?再说枝子又不是天天弄,你怎么也跟着瞎传?太不信任我了,你就不怕我伤心吗?”嘴上硬巴巴地说,心却硬不起来,跟杨杰认识一年多了,她的能歌善舞她的美丽聪明,早就在他的心里生了根,多少个午夜梦回后他都在思念她,只是他掩藏得好,黄玉环又没刻意朝这方面去想而已。
黄玉环勉强笑笑:“没有就好。我只是那么一说,你看你还生气了。她是我恩人,帮她什么都应该的。”她不敢再说,她怕他本来没那意思,自己要是一口咬定他要是来个假戏真做该咋办?“好了,你快洗洗吃饭吧,我都热了好几次了。”说着忙着去捣腾饭菜。
谢国良马上借坡下驴,匆匆去洗脸。
太阳还是东起西落,流言也在日子的积累中淡化,不管帮人的还是被帮的,都渐渐以为一切正常之后,黄玉环却不再接送小海小梅,杨杰明白她有了想法,她想跟她说清,可是她扪心自问,自己真的清得了吗?为什么十天半月看不见谢国良她就无心干活?为什么每次见到他她就会激动心跳?她知道自己的心里长了一棵小草,不管她怎么用力都无能把这棵小草拔起,更别说铲除了。只求黄玉环别知道,只盼旁人别传她就满足,即使这辈子就这样默默相守,没有一个字她也愿意。
九、
如果生活还是如此按部就班地过下去,或许,故事就该结束了,然而,生活却突然拐了一个弯儿。
郑荣在床上躺了十年,在近中秋的一个早上撒手走了。亲朋好友同事邻居来了几十人,就连八年没登门的黄玉环也来了。大家分成两组,一组由谢国良领着负责郑荣的丧事办理,一组由黄玉环带头抚慰陪伴杨杰母子。
杨杰没有哭,她脸色苍白,双眼无神,坐在炕上呆呆地看着郑荣躺了十年的地方一动不动,任凭人家劝说宽慰还是一声不出。
上午十点,郑荣被火葬了。从饭店回来,杨杰又坐在那里发呆。虽然她不爱这个人,虽然这个病人带给她的是无尽的操劳,虽然这个人十年间一句疼爱的话也没说过,但那是一个活着的人,有这个人在,这间屋子便是一个完整的家。现在这个人没了,这个家也像少了一半,她想哭想喊,可是眼泪似乎干了,嗓子也堵得无声。此时此刻她多盼望有个肩膀来靠一靠,可是茫茫人海,没有任何肩膀可以借给她来靠!她只有默默哀伤。
大家又轮番劝了一阵便各自离去。
黄玉环走了,走前她拍着杨杰的肩膀说:“妹妹,这就是命,你看开吧。”
杨杰在心里答应:“是呀,这是我的命我认。”
郑丽本来想留下,帮着收拾一下屋子,陪伴嫂子和两个孩子,可让她生气的是,哥哥深爱的这个女人,在他离世时她竟然冷漠地一滴眼泪没掉,她才不陪她呢!
十四岁的小海坐在杨杰的左边,十一岁的小梅坐在杨杰的右边,这两个有父亲却没有享受多少父爱的孩子很孝顺,懂事也早,十年间他们看见母亲无尽无休地忙碌,却没听见她一句抱怨,他们心疼她,默默盼着快些长大好分担她的担子,伺候父亲。可是父亲不等他们长大,扔下他们走了,他们有些无助有些害怕……看着杨杰失神的眼睛哀伤的脸,他们也难过,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默默陪伴。
柜子上钟不紧不慢地走着,窗外一阵阵风过,凋零的叶子偶尔被吹到窗玻璃上,树梢也在发着凄凉的哨音。
十点多点,杨杰忽然长叹一声,一手拉一个孩子,慢慢把他们搂进怀里,声音哑哑地说,“以后就我们娘仨了,妈妈一定把你们抚养成人。”说完,干涸一天的泪泉突然喷发,她泣不成声。
小海小梅也跟着哭了起来。
郑荣百日后,杨杰准备了一桌酒菜,请来了谢国良夫妻,准备当着黄玉环的面,暗示谢国良她要结束心里的那段情。
酒杯倒满后,她说:“十年了,姐姐姐夫不间断地帮助我们母子平安度过,你们的大恩大德杨杰今生不能报答,来生一定回报。郑荣走了,孩子们也大了,出力的活有了着落,家里基本没难事了,姐夫以后就不要给我们弄柴禾了买煤了。谁家都有干不完的事,杨杰拖累你们十年,欠了一身的债,再不能这样了,姐姐姐夫,只求以后过好你们的日子,这是我杨杰真诚的请求,你们一定要答应我……”
“难道我们以后就不相往来了吗?”谢国良问。
“那哪能呢?要是那样我杨杰就不是人了,来往还要来往,只是你们不能再帮我干活,什么活都不能帮。”
黄玉环笑笑说:“妹妹言重了,要说报恩应该是我,你救了我的命,一条命几个十年也报答不完哪!你就安心上班,伺候孩子,外面的活还是由你姐夫干。”
杨杰坚决地摇摇头:“姐姐千万不可。以前有病人还有借口,我也就把自己的脸皮扯厚了,现在不行了。请姐姐答应我,否则我们的姐妹做不成了。”
谢国良看着杨杰坚决的样子,他觉得该转移话题了,否则话赶到绝地以后就真的难处了,于是对欲言又止的黄玉环摆下手:“好好好,我们听你的。”端起酒杯,“来,咱们喝酒、吃菜,这么好的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杨杰和黄玉环连忙端杯。
忘记一个人很容易,因为这个人是个不相关的人;忘记一个人很难,因为这个人是生命中的重要部分。
杨杰舍不去谢国良,谢国良更难忘记杨杰,他们相隔不到二里,却不能见面,偶尔遇见,也不敢多说话,那匆匆的问候就如一根火柴点燃的是尘封许久的老酒,让思念的心越发得疼痛。
十、
冬去春来,在桃花满树的一天,厂子来了电影。家家户户都早早吃了晚饭,大人孩子便陆陆续续往大操场聚拢。
俱乐部只能容纳八百人,好久没有电影了,全厂子有住户一千多,一家出一个,还得一千呢,于是大银幕立在了操场一侧。
两个孩子走了,杨杰收拾完上了炕,把白天洗好的毛线套在两只膝盖上缠线。
大门轻轻响了一下,然后一个人走进院子。
杨杰伸头看了看,天擦黑了,只听见脚步声没见到人。她忙放下毛线。这时屋门开了,谢国良走了进来。
杨杰有点慌,忙下地:“姐夫,你怎么来了,没看电影吗?”
谢国良笑笑:“人太多,闹哄哄。我看见小海小梅没看见你,你不是很爱看电影吗,怎么不去?”
杨杰咧着嘴很不自然地笑了:“想快点把毛线弄好,过几天就要种菜了,没时间织了。”迅速把毛线归拢一边,请谢国良坐下。
谢国良坐下,歪着头盯着杨杰看:“杨杰,我直话直说,你让我怎么办?想不想你太难,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拷问自己,为什么就是忘不了你?这些日子我也在告诉自己,杨杰选择了结束我就要尊重她的想法,给你一份宁静,可惜我说服自己也做不到,现在你给我一个法子吧。”
本来慌乱的杨杰立刻紧张起来,全身绷紧了,下意识地朝门走,同时结结巴巴地说:“姐夫,我们去看电影吧。”
谢国良一把抓住杨杰的手:“杨杰,别逃避了,逃避不是办法。十一年了,你已经在我这里生了根。”拍着自己的胸口,“就是耗去十头大象之力,我想也很难把你拔出来了,我不抵抗了,既然我们相遇,既然命运注定,即使前面是万丈深渊,我也要挑下去,而且要拉着你。”
杨杰深深叹口气:“大哥,我叫你大哥吧,叫姐夫我愧疚。”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大哥,姐姐人很好,她善良勤快,对我和孩子关怀备至,我们要是……怎么有脸见她?我不能,我说服不了自己。”用力缩回自己的手。
谢国良拍拍杨杰:“你不要自责,自从答应帮你,我就不是家里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谢国良,我就把家里的活计分担了一大半,她除了做饭收拾屋子,其他的我不再让她干了,而且我对她关怀有加,从来不跟她高声说话。她是个好妻子,是我的恩人,可是却不是我的爱人,我们没有共同语言,结婚这么多年,我们的谈话仅限于柴米油盐没有说过别的。我爱你,十一年了,这份爱始终没有减少一分。杨杰,你不知道,我无数次跑到你的窗外徘徊,我想你,想的常常心痛。给我机会好吗?我会对你好,关怀你,爱护你,疼惜你,照顾你,除了不能给你名分,其他的都可以给你,包括我的生命……”他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抚摸她的头发,然后再次拉住她的手,“让我来疼你,眷顾你,分担你的不快和忧愁吧,给我机会,让我证明给你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虽然我们不能立下生死契约,但我可以保证一生爱你……”他娓娓地说,真诚而柔情。
杨杰垂下头,她不敢看他,她怕自己无能力抵抗他眼睛里的那份肝肠寸断的恳求,从而万劫不复,可是随着谢国良表白的深入,她心里的紧张被激情代替了,僵硬的身子也慢慢变软。她抬起头,柔情地凝视对面那张深情的脸,眼泪在眼眶里云集,慢慢变成一串串的泪珠滚下。心默默劝着自己:“杨杰,接受他吧,今生你能遇见这么个有情有意的男人,算是老天对你的补偿,错过了也许是一生的遗憾。这个男人爱了你十一年,等了你十一年,这份情比一个名分不知要重几百倍!算了,名分只不过是一张纸,如果拥有了那张纸却失去了爱,剩下的会是不尽的凄凉。你满足吧,不要奢求太多……”
谢国良的心飞上了高空又摔下了深谷,慢慢拥住杨杰,然后低下头去……
杨杰成了谢国良名副其实的情人,他像他的许诺那样照顾着她们娘仨,分担着她们的喜怒哀乐,看着她的孩子长大,帮着他们找了称心的工作,为她操办了儿子的婚事,又嫁了女儿;在两个人退休后之后,他怕她寂寞,召集一帮有文艺细胞的人建了一个老年文艺团体,他编剧,她来演。风风雨雨几十年过去,两个人都已经鬓发斑白,却始终情怀不改……
滚滚红尘冷眼观,妖娆丑陋任凭圈。庸俗风流皆成梦,化云烟。
圆露结缘君莫效,芳丛捉蝶我欣然。闲笔常书花月事,遣忧烦。
作者简介
紫烟:真名李横波。六十年代生人。一个酷爱文学的女人。数年涂鸦,著有三部长篇、数十篇中短篇小说。三年前忽然对古诗词情有独钟,为其沉醉,为其忧伤。欣赏才子,喜欢才女,独爱莲花。回眸人海道情事,漫步红尘拾落花。
作者:紫烟感谢阅读,祝您快乐每一天!